2024年11月19日,在白洋淀水域,一只青头潜鸭振翅欲飞。 本报记者 刘光昱摄
2023年7月19日,拍摄到青头潜鸭带着多只毛茸茸的小鸭在白洋淀水面游弋。张学农摄
2024年7月24日,无人机拍摄的雄安新区白洋淀。 本报记者 田 明摄
□尚 未
现在的白洋淀,淀阔水清,碧波千顷,水质稳定保持在Ⅲ类水标准,越来越多野生鸟类选择在淀区安家,素有“鸟中大熊猫”之称的青头潜鸭也时常在白洋淀“遛娃”。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,环境好了,候鸟才愿意变成“留鸟”。作者以一只青头潜鸭的视角,拟人化的书写,深情讲述了白洋淀水质和生态环境的喜人变化。
——编 者
白洋淀一切都在变。
水,清凌凌;天,蓝莹莹。映日的荷花,装点起碧绿的苇海。
但是,当那位名叫张学农的中年汉子放下长焦相机,折一片荷叶,卷出一只荷叶碗,从白洋淀中舀起一碗水,咕咚、咕咚灌下肚时,我看到不仅他对面的几位记者惊呆了,远观的鸭队友们,也都惊住了。
“好喝吗?”一位女记者笑问。
“好喝!”张学农酣畅淋漓地回答。
这位朴实的汉子熟悉我们,我们也了解他。无论春夏秋冬,张学农已把白洋淀当成第二个家,他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大淀,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。
他,是雄安新区土生土长的摄影家。我们,则被人类称作青头潜鸭。
哦,没错,我们是一群快乐的野鸭——被叫什么,并不在意,只在意这茫茫的淀水哟,是否清甜、是否洁净、是否安全、是否可以当成我们永久的家园?
现在,人类做到了。
我们由候鸟变成“留鸟”,我家也在白洋淀安居了。每当想起这些变化,我,沉淀的历史记忆便开始跳跃、闪现。
犹似张学农相机里的高清影像,倒带播放。
困扰下的逃离
我的记忆里,关于白洋淀的传说祖辈们跟我们断断续续地讲述过。然而,有很多传说,像从远古投来的一道道光、一支支箭,照进一代又一代青头潜鸭的脑海,钉在一代又一代青头潜鸭的心底。
不过,这些丝丝缕缕的记忆,也曾让我的家园白洋淀,颤颤悠悠命悬一线。
古代,有人称这汪大水为“祖泽”——意思是来自先祖的恩泽吗?我不得而知。但是,听识文断字的淀区老人讲,西晋时,这里被叫作掘鲤淀,唐代为白羊淀,宋代称白洋淀……到如今,总面积约三百六十多平方公里的白洋淀,拥有大大小小的淀泊一百四十三个,其中面积超万亩的有七个,这些镜子般的淀泊哟,浸泡着那么多过往、那么多憧憬、那么多关于我们青头潜鸭的故事。
作为候鸟的一种,我们算是鸟类中的吉卜赛人。
听说,那些吉卜赛人,不停地流浪、流浪,从未遇到能让他们永久停留下来的家——我们这些游禽,又何尝不是呢?
每年三月,北方大地从硬邦邦的僵冷中缓慢苏醒时,我们会一小群、一小群地从南方翩翩北上,寻找适合的繁殖地;待秋叶开始凋零,我们又会携家带口飞向南方,去享受大自然的恩赐。
我们的祖先,相中了水草丰美的白洋淀。
但是,不知从何时起,这汪美丽的大水,对我们这些候鸟而言,变得危险了。淀区的人们,靠水吃水,收割芦苇、编织苇席、捕鱼猎禽,本无可厚非。其实,我们这些水禽,也习惯了这种生存状态。若只是弓箭袭击也就罢了,我们警惕性很高,伤亡有限,不足以对整个种群造成重创。
可人们终是发明了火器。不仅有鸟铳,还出现了平底船枪——装在平底船上的大口径抬枪、大号鸟铳,一枪一大片飞速而至的铁砂,对我们野鸭群是巨大的打击。生活不易,人们就靠打点野物改善生活,哪里管什么普通野鸭还是青头潜鸭,都是猎物和盘中餐罢了。
一声声枪响,一次次捕杀,我们种群的数量急剧下降。不仅我们,甚至大鸨等体型稍大的鸟类,同样被纷纷猎杀,成为人们果腹之物。
然而,真正令我们不得不逃离白洋淀的,还是淀水水质的急剧恶化。
这是真正的危机。
水体被污染,水生物大量死亡,清澈的水面萦绕团团臭气……我们知道,这里,不再是“家”,只能逃离。
涸泽而渔
谁又舍得离开家园呢?
飞离白洋淀的那天,我们的叫声凄婉惆怅,我们的翅膀绵软无力。缓慢升空后,几乎所有青头潜鸭都回望了一眼茫茫淀区。
一并回望的,还有那些由葱郁变灰暗的悲伤记忆。
20世纪50年代,白洋淀的面积足足有五六百平方公里,后来,湖淀萎缩现象开始加剧,甚至因缺水一度干淀——从1984年开始,曾连续五年出现淀区干涸。这背后,自然原因只占了一小部分。
我们青头潜鸭种群,对淀区哪怕最微小的变化也深有体会,何况这些变化如此剧烈、如此巨大。
老一辈讲,也就短短十几年吧。淀区的一切,像马达进入高速旋转的状态。这本是好事,但在追寻发展的同时,人们忽略了对大自然的保护,对淀区的贪婪索取越来越频繁、越来越无度,一度形成涸泽而渔的态势。九十九个淀中村、淀边村,无数双急切的手伸向了淀区,一点点撕扯、掰碎了平静的白洋淀:渔网绵绵不绝,养殖网箱密密麻麻;大量生活废水,沿着一根根或明或暗的管道,源源不断排入淀中;顺着唐河、漕河、潴龙河、孝义河等奔涌而来的工农业废水,如发臭的墨汁,污染着淀水,驱逐着我们……
白洋淀的水质急剧恶化,变成了劣五类水!
即便侥幸逃脱猎捕,当我们潜入水中去寻找食物时,却发现那些残存的水生植物已经变了味道,那些浑浊的淀水开始腐蚀我们的眼睛、嘴巴、羽毛、皮肤……那些茂密的芦苇一片片死去,白洋淀由风华正茂变得憔悴苍老、羸弱无力……
我们青头潜鸭,有着“生态晴雨表”“水质测评师”的称谓,对生态环境、水质极为挑剔。这样的水,不再适合我们生存了。人啊人,我们曾彼此和睦相处,那是多么美好的日子,可如今的你们,怎么忘了自己创造的“和谐共生”这个词呢?
忧伤,像白洋淀升起的水雾,笼罩在我们整个鸭群上方,令我们的心湿漉漉的,翎羽湿漉漉的,翅膀愈加沉重。我们的家族越来越弱小,从过去起飞时的铺天盖地,变成了天空中的几点墨痕和断行的符号。
我们,还能回家吗?
天地静默,没有声音回答。唯见白洋淀那不再清澈的水面,粼粼浊浊,如大淀黏稠的泪。
归来兮
时空的齿轮,咔嗒、咔嗒,清脆而坚定地前行。
这几十年来,青头潜鸭在全球范围内越来越难觅踪迹,被列入《世界自然保护联盟濒危物种红色名录》,为极危保护等级。在中国,我们被列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。
听说,在地球上,每天会有八个物种灭绝,每三小时就有一个物种被贴上死亡标签。灭绝的悲剧,似乎即将发生在我们身上。
时空的齿轮,咔嗒、咔嗒,像在预示着什么。
在2017年的那个春天,雄安新区设立。白洋淀抖擞精神,迎来了新生。
这当然是大工程,千年大计、未来之城。
严控外源,截断污染,引调新水,使白洋淀“活起来”“动起来”;扯掉渔网,拆除网箱,清理污染底泥,疏浚水道,不该存在的围堤、围埝全部去除,在扩增淀泊水面的同时,还白洋淀本来面貌;建设农村小型污水处理站,实现农村黑臭水体动态清零……多管齐下,淀区内源污染大幅消除,水动力持续提升,水环境明显改善,生态自净能力不断提高。
白洋淀的水质得到迅速改善,水位也保持在七八米深。
碧波再现,苇海重生。
2018年的春天,我们飞临雄安新区。接近白洋淀时,一股湿润的气息迎面扑来,像母亲温暖的怀抱,令身心俱疲的鸭鸭,再次感受到了家的召唤。呼啦啦、扑棱棱,我们降落在这汪已然清澈的淀水上。
变化是显而易见的。
最大的变化是人。为保护淀区生态,新区人主动设立了禁渔区、禁渔期,白洋淀湿地全域被列为禁猎区,全年禁猎,严禁任何人类的干扰活动,不得建设任何生产生活设施……
宁静、平和、惬意、自由,这些我们鸟类能体会到的感觉,就像白洋淀里茂盛的芦苇,在我们心头蓬勃生长。种群虽然小,但我们相信,在这片日益清澈的大淀中,属于我们的昌盛定会很快到来。
也就在这一年,我们遇见了胸前总是挂着长筒相机、隔三岔五就出现在淀区、静悄悄不惊动芦苇的男人——人们叫他张学农,估计是长辈希望他牢记自己脚下这片土地,才为他取名“学农”的吧。
寻找“定居”鸭
小白洋淀,白洋淀中景色如画的一汪小淀泊。
2023年7月19日,晴空万里,碧波轻涌。小白洋淀一处芦苇丛中,张学农静静地守在一艘小船上,架起相机,全神贯注。身着浅色服饰的他,已与周遭景物融为一体,宛若雕塑。作为一个有着多年经验的摄影家,此刻的他,万念归一:
一定要拍到青头潜鸭“全家福”!
五年前,白洋淀首次发现青头潜鸭回归,当时,人们并未对这种精灵般的候鸟给予过多关注,淀区乡亲们见了,也认为仅是普通野鸭——白洋淀的水已变成如今的Ⅲ类水体,环境越来越适合万物生长,有这么一种羽毛散发美丽光泽的鸟类存在,不是啥新鲜事。但我们这些青头潜鸭,还是引起张学农等有心人的留意,知道我们的出现,意味着白洋淀区生态治理有了可喜成效。
我们这些可爱的小鸭们,对环境十分敏感,比人挑剔多了。
两年前,我们被列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后,张学农进一步了解得知,这种候鸟精灵全球仅存一千多只。
真正的鸟中“大熊猫”!
认识到了我们的重要,在新区生态环境部门引导下,张学农等摄影爱好者,积极参与了“爱鸟护鸟淀中行”活动,在淀区广泛宣传爱鸟护鸟常识,协助发放宣传资料,增强了淀区群众对生态环境的守护意识。
此刻,盯着不远处的水面,忍受着头顶骄阳的炙烤,张学农展现出摄影爱好者独有的坚守。如今,从镜头中,他已能快速分辨出青头潜鸭的雌雄:雄性头部、颈部为黑色,有绿色光泽,上体为黑褐色,尾下和翼下覆羽为白色,眼睛呈白色,中间有个小小的黑色瞳孔;雌性头部和颈部为黑褐色,腹部以白色羽毛为主,两翅、腰和尾上尾下覆羽与雄性基本相同,眼睛周围没有白色,眼褐色或淡黄色……
有人说,青头潜鸭已在白洋淀“安家落户”,从此候鸟变留鸟。但这只是猜测,需要直观有力的佐证。在张学农等人看来,这个证明就是:
必须有青头潜鸭在白洋淀繁殖后代。
只有看到鸭妈妈和鸭宝宝同时出现,才说明这些小精灵们的确把白洋淀、把雄安新区当成了自己的家。
张学农要做的,就是这件事,用镜头来见证新区生态环保的奇迹。
小鸭游啊游
风吻苇叶,水撩菖蒲,这些自然微动,生发出奇妙的天籁之音,令整个水域显得愈加静谧。偶尔,有不甘寂静的鱼儿跃出水面,在淀水之上划出一道优美弧线,旋即又坠入淀泊。
目观,心观,嗅、听、感受……张学农也像那些调皮的鱼儿,与周围万物融为了一体。
一切都在变,变得生机勃勃。白洋淀真正成为绿色生态大家园。
不知不觉中,有团影子轻柔地罩在张学农身上,很快将整艘小船蒙上一层薄纱。烈日被阻隔,比刚才凉爽了些。张学农依旧纹丝未动。他清楚,这是头顶飘过的一朵云,在轻抚他这个守护人,告诉他莫要急,要耐心,再耐心些。
时间,像脚下的清水,看似静止,实则缓慢流动。
忽然,张学农紧张起来,迅速调整镜头:
青头潜鸭!不是一只,而是十一只!
张学农心跳有些加快,他深吸了一口气,瞪大眼睛又数了数,的确是十一只:一只在前,带着十只小鸭,像母舰后面跟了一串小小护卫舰,在清澈的水面快速游弋。再仔细分辨——哦,那是一只雌性青头潜鸭啊,带领十只脸颊金黄的毛茸茸的小鸭,在嬉戏、觅食。
那正是青头潜鸭的繁殖期,张学农曾认真了解过,一般情况下,雌鸭每窝产卵大多六至九枚。孵化二十七天后,雏鸟出生,就可以跟随母鸭活动和觅食了。像眼前这般,一次孵化成活十只小鸭的情形,难得一见。
张学农连续按动相机快门,将这温馨喜人的一幕记录下来。
他没有惊动这些湿地精灵,就这么远远地在镜头里欣赏着它们,直到小鸭们跟在妈妈身后,如一个个金色的小太阳,游啊游,最终消失在了芦苇丛中。
乘小船返回岸边时,金色的阳光铺陈在茫茫的白洋淀上,这汪大水——我的家乡,真的美极了。